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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來朝的賢士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The Adoration of the Kings in the Snow, 1563,

Oil on oak panel, 35 × 55 cm, Oskar Reinhart Collection,

「 大雪紛飛的尼德蘭村落,耶穌在此降生?」

  積累在屋頂上厚重的白,這場大雪已有一段時日。荒涼的空枝、結冰的河面與蒼茫的天,雪花不減紛飛。這是一座尼德蘭小鎮的冬景,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進行著——人們撿拾著枯枝作為生火燃料、擊破冰層向下汲水、呼喊著孩子回家,匆忙地奔走在雪之中。一如Bruegel的其他作品,畫家再次把我們推入日常生活裡。

 

  再仔細地觀察,我們會發現畫面中央黑壓壓的人群,全是身穿銀灰盔甲、手執器械的士兵,正逐步佔滿廣場。這樣不尋常的場景,卻是1567年後的尼德蘭日常。當時此地仍屬哈布斯堡王朝的領土,歷經了前一年(1566)新教徒掀起的破壞宗教圖像運動(Iconoclasm)(註1)衝突之後,西班牙的軍隊逐漸進駐尼德蘭各個城鎮,不單是為了穩定尼德蘭一觸即發的緊張情勢,更是展示了足以威嚇人民的統治權力。再從士兵行軍急迫的樣態看來,似乎隱隱地預示著,一場暴風雪正逐漸醞釀。

 

  但就目前為止,上述提及的尼德蘭日常又與作品的名稱:《雪中來朝的賢士》(The Adoration of the Kings in the Snow)有什麼關聯呢?新約聖經馬太福音裡,三賢士所朝拜的,是兩千多年前誕生於伯利恆(Bethlehem)的耶穌;為什麼他們會出現在Bruegel筆下的時空,十六世紀的尼德蘭呢?

 

    謎底就半掩地居於畫面左側、一個極不顯眼的角落:那是Bruegel刻意時空錯置的耶穌的誕生場景。破落屋宅裡,聖母懷裡抱著初生的耶穌,兩人跟前行禮的是東方三賢士。相較於中古時期以宗教題材為主流的作品,作為聖經人物的他們佔畫面的比例與位置,竟然是微不足道、甚至是邊緣的。然而,Bruegel描繪出的卻是不完美而真切的情狀。無論是耶穌誕生在伯利恆馬廄裡無人聞問的模樣,抑或是現下——Bruegel身處更深諳的尼德蘭社會,人們也將錯過這樣的大事,只因爲他們被日常瑣事耽擱。藉由刻意的人物設計與坦白的敘事(誠實記下耶穌誕生時應當的真實),Bruegel如實指出日常生活底的眾生相:我們經常的漠視與遺忘。當我們視日常為理所當然,便失去了關注此刻發生的事件的可能;可是許多生活周遭微小的徵兆與跡象,一旦將時間尺度拉長來看,都可能成為歷史中重大的契機。正如今日成群湧入尼德蘭城鎮中的士兵,實是明日哈布斯堡王朝高度鎮壓的前兆。

 

  這幅作品以較高的視角帶領觀者俯瞰畫面,畫家其實是別有用意。相比影響Bruegel風格深遠的前輩畫家波希(Bosch),大體以保守的宗教立場去創作,經常運用高視角的手法用來表達神的注視與人們荒淫而可鄙的行為,作品帶有警世意味;而Bruegel提供給觀者的是另一種觀察俗世的角度:感官上與價值觀點上皆然,摒除生活中短暫的逸樂與痛苦,並有距離地審視。這樣的思考模式,必須從畫家身處宗教建構出的社會中的另一個身分——人文學者,說起。

 

  在基督教的文化脈絡下,概括而言,對於人性是帶有悲觀色彩的(註2);這種悲觀色彩源自於聖經的創世紀,亞當與夏娃,最初始的人類,因為吃下了智慧之果而被上帝逐出伊甸園,他們的行為是有罪並且邪惡的。直至文藝復興時期對於人本精神的倡議,相應而起的是人文學(Humanism)的理論,即是在處理人的有限性之中,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人存在的處境」。

 

  自從馬丁路德於1519年提出九十五條論綱(Ninety-five Theses),更透過印刷術大量流傳於阿爾卑斯山以北地區之後,新舊教之間的衝突就此揭開序幕。身處人文學者圈中心的Bruegel,面對當時宗教的高度對立,並不立於兩極的端點,舊教抑或新教,他以之外的眼光思慮自己所處。融合了新斯多噶派(Neo-Stoic)(註3)與人文學的想法,Bruegel的觀點立於超然,以理性地釐清、懷疑的態度去審度社會——更不止於此,他也以帶著託寓性質的作品作為給予觀者的警惕,用一種溫和的嘲諷、或詼諧的口吻,使人們從他的作品裡看見的不僅是村落的日常,而是繁雜生活中被遺落的事物的純粹本質。

 

  以人文關懷作為出發點,Bruegel聚焦於人的有限性:人性在不同的狀況下,善能夠被激發,當然,惡也可以——若是身處極惡劣的環境裡,善也終將消泯。然而,畫家認為重要的,並非去爭辯人事物的或善或惡,而是讓人們看見;尼德蘭不日常的平常,一旦人們看懂了畫家的意圖也察覺了社會的現況,才有進展與改變的可能。也正是Bruegel揉合了超然的理性與對世間的關懷,呈現出尼德蘭生活不日常的平常,才使得他筆下的世界更加真誠可愛。

 

  此外,這幅畫也是歐洲第一幅捕捉了雪花飄零的作品。點點的雪花不僅拉近了觀者與畫之間的距離,同時大量而單調的白也使得畫面向後延伸,更創造出畫面的動態感,風雪恍若欲墜飄搖。細膩之處,還有畫中處理白雪沉落的姿態,不只是枝枒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注意畫面右側傾斜的木棍,雪的堆疊是如何有序地隨著傾角的增加而漸次稀微。最後值得一提的,是Bruegel「創造」出雪花的手法——並非一點一點地以白色顏料繪上,而是一點一點地刮去最終成品上層的顏料,揭露出以白色粉筆與黏合材料組成、並異常細緻的背景,最終成就那片白雪。Bruegel透過刮除表面顏料的行為呈現了這場大雪,也揭開了畫作最原本的基底;而與此行動相呼應著的,即是Bruegel所做的——揭露出耶穌降生真實的本質與畫家當時代的眾生群相,更作為那缺乏社會意識、安於現狀之人的提醒。

​(外文一 廖子皓)

註1:1566年尼德蘭的破壞宗教圖像運動,源於基督新教對於偶像崇拜的嚴厲禁止,在嚴苛的新教徒眼中,畫家是藉由自己呈現出的人物形象作為宗教圖像的,而此舉可能混淆信徒,並有偶像崇拜之嫌。當時,許多天主教堂中的畫像皆被新教徒透過塗抹白色或黑色顏料的方式摧毀。此運動實是新舊教派間文化衝突的表現,也影響了日後新教為主的尼德蘭起義對抗天主教西班牙勢力。

註2:同時,中世紀的神學家湯瑪斯·阿奎納(Thomas Aquinas)也提出,人必須以自己的理性去認識上帝,並透過真相獲得救贖。悲觀在此實是極簡略後,大致上的概稱。

註3:新斯多噶派為十六世紀下半葉,宗教戰爭頻仍致使社會動亂之際,神學家試圖揉和上古的斯多噶學派與當時的基督教教義而成的思想體系:不耽溺於逸樂,而是釐清自己的情緒與處境,再把自己交付給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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