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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與面帶笑容的女子

Johannes Vermeer, Officer and Laughing Girl, circa 1657,

Oil on canvas, 50.5 × 46 cm, New York, Frick Collection

「 軍官與面帶笑容女子是什麼關係?」

 

      戶外的冷光自幾何玻璃窗透入、瀰漫於室內的空間,刷白的牆上是漸層的明暗與陰影,那夾雜著青色的地圖也處於全然的光照裡。寧謐而和諧的場景之中,一對男女正在窗前的桌邊談笑:女子愉悅的神情與金黃的綢緞,皆在日光中閃耀;相對的幽暗處,男子一身是深沈的紅,寬大的帽與橫過肩的飾帶,顯露豪邁而自信的姿態,我們極盡所能的蒐集資訊——仍無法辨識男子的五官輪廓。Vermeer作品的景緻之中其實都是散落的、精巧的物件,單一只酒杯就足以作為靜物畫個別欣賞。我們可以這麼說,Vermeer的作品是擁有多元解釋的可能的,去指認與解讀意有所指的圖像外,在虛實交錯之中,畫家更透過零碎的細緻引發了觀者的感受性。 

 

  首先,這幅作品的畫面就如同長鏡頭的一瞬,極其貼近兩人,彷彿我們正在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男子的背影在前景佔了極大比例、精確的建築結構與用色,都使得畫面酷似相機鏡頭下的視野,現在看來稀鬆平常的特徵在十七世紀的畫作中卻是不平常的,學者推論Vermeer使用一種名為暗箱(camera obscura)(註1)的光學儀器幫助構圖。暗箱反映出的「客觀」可能引起了畫家的興趣:新的觀察媒介與技術,將三維空間到二維平面的轉變記錄得更加精準。然而,即便十七世紀已出現許多對暗箱讚嘆的評論,卻沒有直接證據能夠指出畫家曾經運用暗箱成像在自己的作品上。而觀者能夠輕易地進入畫中,除了暗箱之外,也因為畫家運用repoussoir(註2)的技巧,不只勾出空間的深邃,同時也引領著我們望向男子的背影。 

 

  男子右肩披上的飾帶透露了他軍官的身分,此外,紅色的布料對軍事而言也有實際用途。特定的符號與顏色在戰時有助於雙方分辨敵我,在當時的尼德蘭更是如此。士兵往往是臨時從各個城鎮湊合而成的民兵,所以能夠即時做出與敵方區隔的標誌是必須的;而紅色也可能是畫家刻意勾起觀者的聯想,即熱情與力量的象徵。男子戴著裝飾過的毛氈帽則是海狸毛皮,十五世紀之前歐洲仍使用當地的海狸毛皮作為帽子所需材料,然而過度的捕獵與棲地開墾導致海狸數量銳減、幾乎滅絕。直到十六世紀末,北美的海狸毛皮才首度輸入歐洲,不久便蔚為風潮,加上市場的哄抬使價格激增,由此可見軍官的財力與時髦。尼德蘭人的眼中,帽子象徵地位,當時人們是時常穿戴而不脫帽的,除非某些重大的場合,例如禱告、第一道餐點上桌等,而脫帽致意的禮儀則必須直到十八世紀才出現,因此男子對於女子並無任何不敬之意。 

 

  另一側光照下的女子以放鬆而敞開的雙手握著酒杯,相對於軍官插著腰的手。經過X光檢測後,我們發現Vermeer在女子的衣著上有修改的痕跡,例如將原先覆蓋及肩的白色衣領縮減,或將原先僅遮蔽秀髮的頭巾延伸至雙耳與下巴,只留下女子的面目,作為畫家聚焦女子表情的手法。此外,女子身穿的綢緞緊身胸衣是畫家經常在作品中重複使用的元素,貼合體態並在腰部收束的曲線使得女子身型如同沙漏。桌角幽暗處,女子的長裙之上是灰藍色的圍裙,這種裝扮也經常出現在風俗畫裡,相較於亮色的布面,藍色更禁得起髒污。透過這點,我們也能夠猜想軍官來訪時女子正在做家事,看似拜訪不在預料之中,即使如此,從女子的笑與自然敞開的手勢,仍然可以看見她的歡迎。 

 

  軍官與女子之間的關係經常是學者討論的主題,若依照風俗畫的傳統看來,兩人很可能和士兵與娼妓的主題相關,女子敞開的笑容與雙手則被解釋成對於酬勞的索求。藝術史學家Roberta J. Pokphanh指出,娼妓與體面的單身女子形象經常是模糊的,這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狀況。先前的歐洲對於娼妓的衣著與妓院的地點都有明確的規範,使得兩者容易被辨識;然而在十七世紀的尼德蘭,這項職業多以貧困的單身女人為主,並在各式各樣的地點工作,包括了小規模的妓院,也因此娼妓在當時是不容易被辨別出的。另一種說法則是共和國成立的光景中,Vermeer擷取了正在轉變的、新的社會文化。男女情愛的追求不再受到傳統的牽制,人們是以更加開放與自由的態度看待;同時,中產階級生活的樣態逐漸成為社會主流,儀態取代了喧鬧,男女間的互動也變得更高雅。 

 

  除了人物樣態的細膩對比,Vermeer在畫中創造出的小物件也都值得我們仔細品味。如兩人坐在俗稱的西班牙椅(Spanish chair),椅柱裝飾著獅頭的雕刻,織有花紋的軟墊在日光下閃燦。而女子後方的那幀地圖,是首批進入到Vermeer作品群裡的真實元素——由製圖家Balthasar van Berckenrode於1621年繪製的荷蘭與西菲士蘭地圖。地圖北方並不在上方,而是右方;不同於畫家其他作品裡單色的地圖,這張地圖部分是青藍色的,更古怪的是,青藍色標示的區域是陸地而非海洋。然而,地圖青藍色的區塊很可能曾以黃色的顏料上光,使得陸地呈現正常的綠色。這種黃覆上藍色的手法在尼德蘭十分常見,尤其是靜物畫家描繪枝葉時。我們現在所見的青藍色,極可能是因為黃色的釉彩隨時間剝落而留下的底漆。歷史上,十七世紀的尼德蘭也以高超的繪製地圖技巧在世界聞名,精湛地展現出科學與藝術的結合。在歐洲藝術中,牆上懸掛著地圖通常暗示著知識、權力與威望;但在Vermeer的作品中,地圖不只是如此。透過尼德蘭地圖的展現,Vermeer想表達的如先前提及,共和國是一個正在蛻變而嶄新的國度,無論是海外貿易事業的成功,抑或是社會文化的進展,都透露著尼德蘭共和國無可限量的未來。 

​(外文一 廖子皓)

註1:拉丁文的camera與obscura分別是房間與黑暗的意思。暗箱事實上就是一個暗木箱,光線透過一邊木板上的小孔進入,進而在相對側的木板上顛倒成像;此時再用筆描摹物體的輪廓,便可繪製出精準的形象。 

註2:repoussoir為法文的「向後推」,此指構圖技巧——透過安排較大的人像或物體(經常為簾幕)在畫中前景,以強調整體空間向後延伸而成的深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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